旧时王谢 第9(1 / 3)
年少时托庇于父母荫护羽翼之下,无忧无虑亦无事、不识愁滋味的状态终究不可能返回了。
但这也没什么——
总有人要承担起传递薪火的责任,将曾经从上一代手中得到的希望传给下一代,直到人类这一物种被自然演化淘汰的那一天。
竹林偶遇
苏峻叛乱以后,各地对东晋政权不满的豪强盗贼也趁势聚众作乱,有的试图驱逐官兵割据一方,有的趁乱掳掠商旅富户,地方上并不太平,因此谢尚虽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听消息,却顾虑道路不靖,迟迟未有成行。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扬烈将军之职,领郡兵在临海、新安等县讨服不平,谢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驻地拜访,请他顺路捎带自己一程。
两人往来已属多次,话题不再仅限于生疏客套,临出发去御亭前,两人在营中分茶叙话,王允之接到亲卫递来的信报,没有向之前几次一样拆开一眼扫完就折叠着压起来,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许久,表情十分丰富。
谢尚见他如此,不免多问一句:“莫非不是前线战报,而是家书?”
王允之表情更怪:“仁祖这话,半对半错。”说完,把信纸反过来放在案几上,并不折叠收纳起来,也不递给谢尚看,自言自语道,“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,果然还是去了。”
又不给他看,又想他问,这人……
谢尚没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,内心有些无语,但还是顺着他的意问:“她?”
“便是山山,我同仁祖提过。她带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,路上顺道擒了弘徽给阿父当见面礼。”
他说着凶险之事,语气却轻松畅快,目光里含着明朗笑意,仿佛从没怀疑过妹妹能如此顺利地到达御亭,让确信自己听力不会出错的谢尚觉得难以理解。
他分明记得阿姊说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,就算在兵事上见识过人,亲自领兵奔赴战乱区完全是另一回事,王允之哪来的信心她不会遇到意外?更别提对方在路上还遇到苏峻的心腹爱将弘徽,那是说擒就擒的人吗,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郊游途中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样。这对兄妹对彼此的认知未免太古怪了。
“仁祖?”
大抵是他的脸色变化让王允之有所察觉,故而出声询问,他心中一凛,想起对方是天性敏锐细致入微之人,顿时不敢再走神,掩饰住心中的异样若无其事道:“很少见渊猷这般笑,熏熏兮如阳春之辉。”
王允之脸上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,随后眉目柔和:“嗯,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,只有山山爱笑,也特别适合笑。如果山山不笑,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。”
他这么一比喻,谢尚猛然想起在句章与王允之重逢时的感受,心中异样更甚。
难道王敦之后,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来自他的妹妹吗?
早先在大将军府,谢尚就觉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阴暗谲诡的东西,这可能和他的敏锐早慧有关,也可能和王敦身边的暗流涌动有关。等到王敦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显著,他眼中的阴翳也就越来越浓。
谢尚对王允之最后的印象,是王敦之乱结束,他扶父亲的灵柩到建康安葬,王允之上门吊唁。
那时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时俗与他暂一握手,完成吊唁礼节,接着便转身离去,一句话都没有多说。谢尚从他进门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,发现他比在大将军府时还要谨慎敏感,风吹草动都会环顾四周,宛如一只伤弓之鸟,即使侥幸逃脱也始终笼罩在弓弦箭镞的阴影下,难以回到当初。
所以,哪怕丧期结束要筹划出仕,又正好都在会稽,谢尚原本也没想过要去拜访王允之,和他如故人般叙旧。意外重逢时,还是王允之先认出他。
一方面是王允之确实比他更警觉,更关注外界,另一方面是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都如同被阳光驱散,显出他清白无染的本源,甚至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格外显示出一种熠熠的辉光,与谢尚对他的最后记忆不太相同,谢尚第一眼其实没敢确认是他。
怀着满心疑问,终于,在御亭的营寨外,谢尚见到了那位王家的幺女,王允之的妹妹。
不需要任何介绍,只从王允之身边那骤然明亮起来的气氛便能知道,对面白衣乘马的那道身影一定是她。
应该是看到了王允之,她用左膝轻磕马腹,抖了一下缰绳,连翩秀拔的身影不多时便到了两人面前,也让谢尚看见了她的近容。
正如阿姊真石所说,她的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,但已经有了倾动世人的雏形,成年以后必定和后汉的和熹皇后邓绥一样姿颜姝丽,绝异众人。
谢尚下意识错了错视线,呼吸平静后才重新移目看她,依然觉得容光逼人,美丽难言。
这其中或许不唯独她自身的容貌风致,还有高门贵女的身份为她蒙上的光环,但既然一切已经在她身上融合为一,宛若天成,再去分辨原由就意义不大了。
谢尚心中很自然地浮现了中朝嵇康的诗:
良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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