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劫_105(1 / 3)
顾承喜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,然后披挂出门,去探霍府的风声。
与此同时,霍府也开了早饭。
粮食消耗的速度,超出了霍相贞的预计——一百多个大小伙子,正是狼吞虎咽的时候,又冷,又要日夜轮班的站岗防御,又得自力更生的弄水弄柴,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清闲,少吃一口都顶不住。别人顶不住,他更顶不住。去年夏天他在马从戎那里狠狠的挨了一场饿,像是饿出了后遗症一般,饥火一烧他的肠胃,他就心慌意乱的难受。
卫士们吃什么,他也吃什么。喝了一大碗清汤寡水的杂米粥,他裹着一件厚呢大衣坐在楼下客厅里。安德烈蹲在客厅一角,摆弄着一只小白炉子。炉子下面支了个古色古香的木头架子,还是安装暖气之前的用物,不知安德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。炉子里放了几节通红的木炭,颇有一点星火燎原的野心,试图温暖整座客厅。把小白炉子端到了霍相贞脚边,安德烈顺势烘了烘自己通红的手背。
这几天是特别的冷,前天夜里,前头副官处屋子里的水瓶都冻炸了。
霍相贞望着玻璃窗,如今屋内屋外是一样的冷了,窗玻璃没了冰霜,反倒是特别的透明。安德烈蹲在他的脚边,金色的卷发有些长了,是个凌乱的圆脑袋,带着一点动物的气息。忽然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头顶,霍相贞低声自言自语:“我成堂吉诃德了。”
安德烈实在是没听懂这句话,所以只仰起脸看了他,没有回答。
霍相贞收回了手,正襟危坐的扶了膝盖:“一个笑话。”
安德烈猜了片刻,末了垂下眼帘,声音很轻的说道:“没有办法……我们没有办法……”
他看着自己伸在火炭上方的两只大手,比霍相贞更深刻的知道什么叫做“没有办法”。十月革命的时候,他已经十岁出头,已经记得许多的事,并且记得那么牢,想忘都忘不掉。可是忘不掉又能怎样?饥饿是最要命的,饥饿让他的姐姐抛弃他跑去了上海,也让他把脑袋别上裤腰带,跟着他的同胞们当了中国兵。
安德烈认为自己是理解霍相贞的,可他的中国话还是词不达意,让他不敢由着性子妄言。
厨房里的大师傅们虽然手艺高超,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,大师傅只能想方设法的煮了大锅的菜汤。
汤滚烫的,滋味挺足,喝下去的一瞬间让人也很满足,可惜马上就会消化成一泡长尿。万国盛念着旧情,过五关斩六将的通过层层关卡,翻墙进府见了他,进府之前还被警察搜了身,怕他会往里偷着送吃喝。万国盛先前也曾是有名的“三帅”,如今被警察当贼看待,气得直眉瞪眼。及至见了霍相贞的面,他出了主意:“你你你你你给给南南南京政府写信,找找找蒋蒋中正告告告状。当当初说好了的事又又又反悔,没没他他们这这么干的!静帅你你你不要傻,你饿死死死了,无无非是亲亲者痛仇者快,大大大大丈夫能屈屈屈能能伸,咱们来来日方方方长走着瞧!”
万国盛一张嘴,旁听的安德烈就要目瞪口呆的发傻,感觉自己的中国话全喂了狗。霍相贞微微的偏了脸,也是竖着两只耳朵听。及至万国盛说得告一段落了,他才开口答道:“告什么状,军分会现在和南京政府是一家的,我犯不着再向他们求爷爷告奶奶。”
万国盛苦着脸一摊手:“那——”
霍相贞笑了一下:“万三,你这一番好意,我心领了。道理我明白,我也不忍心让外面那些小兵陪着我饿死。我就是——我就是——”
笑意冻在了他的嘴角,他垂眼望着地面,笑中带了痛楚。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胸膛,他呕血似的,从牙关中硬挤出了余下的话:“我就是——心里憋屈!”
然后他扭头望向了万国盛,声音很低的说道:“大年下的,到我家里撵人。万三,他们欺人太甚啊!”
万国盛垂了头:“那——”
他没能“那”出下文。他也是过时的人了,他过时的早一点,霍相贞过时的晚一点。两个过时的人,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。
万国盛在霍府坐了良久,后来实在是冻得受不了,才又逾墙而走。
霍相贞满府里走了一圈,看见卫士们的脸全像冻萝卜一样,紫里蒿青的没有人色。他踩着麻袋登了高,从墙头向外看了一眼,墙外还围着成群的警察,而且是荷枪实弹的。
如此又过了一天,装着一肚子菜汤的卫士们已经将要支持不住。霍相贞也是晕头转向的没精神。坐在客厅里弯了腰,他双手捧着脑袋长久的沉默。家里的电话一直不闲着,总有人劝他“退一步”。客厅外面有人在咳嗽,是李副官的声音。不少人都感冒了,全是生生冻出来的。
霍相贞听着李副官的咳嗽,心中忽然觉出了自己的罪孽。一将功成万骨枯,可是这样的死法也太无价值了,不是建功,不是立业,只是为了保卫一个将要和他们一起饿死的大帅。
客厅内的电话骤然铃声大作,霍相贞见附近没人,便亲自起身接了电话。毫无准备的,他又听到了马从戎的声音:“大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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