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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向母亲。贵妃娘娘的笑脸在宫灯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神秘莫测。低位官吏家出身的母亲,是怎样一步步爬上如今的高位,他从未去了解过。这一刻她的微笑已解释了最根本的缘由:圣上眷顾呀!

是的,大家都是傻瓜。傻瓜怎么能将荣华富贵一辈子都把握住呢?世事无常,是对他们而言的。至少他和母妃的命运际遇,都是由第一聪明的人给予的。他,李星鸾,早早地想明白了。

所以在第一次要阿全换上新衣服时,李星鸾对阿全迟疑的态度感到很不耐烦。

“婆婆妈妈的,又不是要你脱。”

阿全甚至看也不看那衣服:“属下不配收殿下送的东西。”

李星鸾一下脸热了,更不耐烦地说:“别以为是送你礼物,你这身打扮太寒酸,本皇子嫌碍眼。”

“属下是影卫,原本平时也不会出现……”

“换。”李星鸾道,“这是命令,这下懂了?”

阿全这才收下衣服。

四周无人的时候,李星鸾气哼哼地骂了一声:

“真是傻瓜。”

后来李星鸾再也不送阿全衣服。他会按季节命人为自己宫里的仆人统一定做新衣。很长一段时间,其他宫人都为此感到羡慕。这十七皇子,平日飞扬跋扈,跟谁都要惹上一惹,对下人倒还不错的嘛!太子李星佑听见了,在遇见李星鸾时,便朝他赞许地点点头。李星鸾为这莫名的夸奖反而火冒三丈,他硬是抓住几个下人,用软鞭教训一顿,此事方才止歇。

门帘一响,灰衣小童的声音传进来,打断了李星鸾的回忆。

“王爷,药煎好了。”

李星鸾揉了揉额角,道:“拿进来吧。我一会儿再喝。”

小童将乘着漆黑药汁的粗瓷碗端进来,放在李星鸾右手边的矮几上。收起托盘,小童擦了擦脸上的汗珠,大声道:“那我吃饭去啦。”想了想,他又补充道,“您还是早点趁热喝了吧,不然凉透了更苦呢!”

“多嘴。还不快走,叫客人看笑话。”

小童悄悄做了个鬼脸,将几颗蜜饯放在碗边,之后就跑跳着出了房门。

药汁散发出浓烈的涩味,光是闻见气味,便叫人嘴里发苦。李星鸾不要医师帮忙,一双手稳稳地捧着瓷碗,将药液尽数饮下。

医师问道:“王爷不吃些蜜饯解解苦味么?”

“手指会发粘。”李星鸾道,“喝了快一辈子的药,早习惯了。”

他小时候就是个药罐子。先天不足,体弱多病。这也是父皇溺爱他的另一个原因。但李星鸾记得,他小时候还是有过一段活泼好动的时期的。

大概是他七岁到十二三岁,遇见阿全之前的那几年。朱墙圈起的皇城每一处他都踏足过。他还会爬树。皇宫正门边生着一棵最高大的柳树,树冠到地面的距离足够让失足者摔断脖子。他不止一次在奴才们的哭求惊呼中攀到那棵树的顶端,抓着枝干,克服自己腿脚发软的反应,直起腰,转着脑袋四处眺望。

应该是望得到外面的景色的,但李星鸾把这些都忘了。他只记得最后一次爬树,一只黑羽白腹红嘴的燕,从他眼前闪电般掠过。

随后呢?随后他还来不及叫出声,身体就先失去了平衡。李星鸾那日穿了件深紫锦袍,人们看见那片紫色的衣角在柳枝间那么一扬——一团人影就直直坠下去。

李星鸾先是脑袋重重地撞上什么东西,这一下砸得他眼冒金星,觉得鼻梁都要撞歪了;然后是他的胸膛,手肘,有什么在他的腰腹两侧托了一下,他借着那股力量,伸手扶上他眼前那片灰色的温热的东西。两条手臂拥住他的肩膀,又是一声闷响,这回他才摔在地面上,下边垫着一层。

李星鸾没马上起来,他眼前发黑,吓得什么也想不起来。他伏在接住他的灰影子上,耳朵紧贴在上边,他听见咚咚咚的鼓声。一瞬间他产生了奇怪的错觉,他觉得他正抱着一匹灰鬃马的脖子,奔驰在马场上,场边白鼓一齐敲响。他仓惶地抬眼,看见灰影的顶端接着一张人脸。哎哟,他是在做梦么?他又听见一重更大的鼓声,是从李星鸾自己的胸膛里发出的。

等李星鸾被啼哭的众宫人抱回寝宫里,他的神智方才回笼。回想起当时情境,他竟记不起救他一命的人究竞是何面貌。他反应过来,鼓声是他们俩的心跳,鬃毛是那人灰色的粗布衣衫,那声闷响,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——李星鸾几乎毫发未伤——那是垫在他身体底下的人,骨头断裂的声音。

这是李星鸾第一次见阿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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